第262节
作者:
董无渊 更新:2024-12-13 17:33 字数:4367
恒溪在经历最初的兴奋后,大任务来临时的惶恐如潮水般来袭,皱眉,“若作坊不搬,这笔生意咱们困难重重啊——以宣纸行钞相当于和朝廷做生意,朝廷提要求,咱们要满足,贡品尚且有三改,行钞的要求和改动只会更多!宣城府与京师一来一往,走水道再行官道至少也需二十余天!一来一往就是仅两个月!这么长的沟通时间,我们需要几年才能做成呀?其中舟车劳顿的费用、人力费用、先期投入的费用……从何而来?”
恒溪不敢深想,一想就头皮发麻,脑子里一团全是浆糊。
这玩意儿听上去光鲜亮丽,可实际坐起来,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钱。
暂且不提给朝廷办事有多难!——这跟普通甲方提需求截然不同。
普通甲方,你做不好,你大不了不赚他钱了,咱们一拍两散,再见仍是一起骂老板的社畜好基友。
给朝廷做事,你做不好,你一抬头你太奶在跟你招手,明年清明咱一起去你坟头蹦迪。
以宣纸行钞,看起来很简单,其中需要攻克的环节太多,作坊的组织架构重构、运输渠道怎么打通,用哪座作坊来做事——这属于后勤保障;
参与制作人员怎么分布、怎么调整、怎么添减、怎么管理——这属于队伍保障;
给朝廷做事,朝廷能提前给你垫钱吗?人不欠你钱都算好的了!如恒溪所说,先期投入的成本谁来付?谁来垫付?——这属于财资保障。
……
每一项大框架下面至少还有四五个小问题,每一个小问题都极为棘手,涉及向上向下的双向沟通。
向上要钱,向下要人,中间要管,最后才有可能出成果。
显金转身将一块刷了清漆的木板挂到墙上,木板上糊了一张很大的三夹宣,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二十七行问题,只有其中四五行后,显金在问题后用朱笔画了大大的圈,表示已经想到了解决方案。
还剩下二十行出头,比蚂蚁还密的问题列项,后面空空如也等着人填空。
恒溪看到,脑袋都大了:“……这些咱都得解决?”
显金点头。
“不解决,咱就不接行钞的活儿?”
显金摇头,非常平静拿了支芦管笔递给恒溪,“就算解决不了,咱们也得瞒着朝廷接下来。”
恒溪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胆子这么大?
显金答,“我们不接,别人接了,我们一辈子出不了头。”
送上门的大货,怎么可能不要。
至于坟头蹦迪,那也是明年清明的事了。
做生意没点胆子和赌性,做不大。
恒溪敬畏地看向显金:你挣钱,我是一点不羡慕啊。
李三顺这时候才体会到半文盲的好处:咱不认识字,自然就没烦恼。
老头儿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有点想抽旱烟,但又惧怕显金朝他咆哮,留下一句,“……你们先聊,我出去抽一口。”
老头儿佝着头往外走,一拐弯就遇到新晋的抽烟搭子乔大公子。
乔徽熟门熟路地递了烟枪给李三顺,搭了眼船舱里面,“好几日没见你们贺老板下船了,藏里面干啥呢?”
李三顺眯眼吐口白雾,“琢磨怎么骗朝廷的钱呢。”
乔徽:?现在这么狂野吗?
乔徽收回目光,状似无意再问,“她答应去京师吗?”
李三顺摇头,“刚还说这事儿呢,宣纸作坊去不了京师,京师的水和树皮达不到做宣纸的标准,咱要搬离了宣城府,就是我爹从棺材里活过来,也做不了纸。”
乔徽喉头一梗,面上半分不显,“是吗?那咱们还在宣城府守着?一点不挪窝?”
李三顺蹲在墙角再抽一口条丝烟,“听那说法,八九不离十。”
乔徽手上顿了顿。
李三顺抬眸努了努,“要不你问问去?”
乔徽:他要敢去问,还蹲这儿吸二手烟?
这几日夜里,天天见“乙寅号”船舱夜半三更都亮着灯,隔着船舱看不清晰,但能感觉到显金的忙碌。
显金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像进入战斗状态,整个人又燥又暴,他吃饱了撑的去惹她,不怕被咆哮?
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良好心态,乔徽又递了包烟丝给李三顺,“您帮帮忙打听打听——”
想起他们的关系还没公之于众。
不对!
他们的关系甚至,还没确定下来!
那死丫头牵完抱完亲完,绝口不提他们是啥关系!
真是把始乱终弃的好手。
乔徽语气里带了几分委屈,“如若她要去京师,我爹是想给这个关门弟子收拾个别院出来住来着——提前做做准备罢。”
第339章 不是水硕
显金与恒溪一连几日关上舱门,好好搞了几天企划书。
恒溪一开始还不敢想,只敢借龙川溪码头甄三郎的船舶和水道。
显金恨其不争,“用盐运的船!所有船都给我让道!姐姐,咱们运的这是钱欸!”
做到后面,恒溪如石猴开了心智,非常异想天开地企图征用京城禁卫营为钞票保驾护航,“……每条船配十个京师禁卫营的侍卫!务必要高!务必要俊!务必胸要比忠武侯大!”
显金:“嘎嘎嘎。”然后把笔递给恒溪:勇敢的人先享受生活,你把这些要求写上企划书,看乔徽会不会砍死你。
临到应天府前一夜,船队特意停下上岸,给人休整生息,显金拿着企划书求见百安大长公主。
百安大长公主正梳洗完毕,整个房间都萦绕着玫瑰花香的味道,热烈优雅,头发还润着,侍立一旁的蒋尚宫正用长绒毯在热炭上烘干再从发丝一点一点向上捂。
百安大长公主低头翻企划书,“一二三四点说得很清楚,虽没什么文采,却胜在直接。”
待百安大长公主看得差不多,显金从屏风后将前几日用的清漆木板拿出挂在墙上,木板上糊了厚厚一层纸,纸张只糊四角,方便撕落看下一张。
ppt是最方便作展示的工具了,虽然这年头只能用人工版。
显金配合企划书,拿出激光笔的封建时代替代品——鸡毛掸子,沉着冷静地开始了表演,“……以宣纸行钞,一则细民可信从,二则避匪人为奸,宣纸因其材质特殊,其他地方难以仿制,恰好可以满足这里两点。”
先肯定这个想法的先进,再谈实用和落地。
“如草民所说,宣纸难以仿制,只能在宣城府制作完成,那制作交子则可分为两步完成,纸张在宣城制成,由盐运官船运往北直隶,刊刻印制领于中官,取宣纸之料及密刻之法,其纸可垂久远,而外间不得其法,便无可作伪。”
一番话将恒溪担心的距离遥远导致沟通不畅,摇身一变,成为了两道工序分开完成而极大程度确保制钞保密性的优点。
“话回制钞原料,拟基于发往倭国的诏令御纸,采取宽廉之法,使薕纹宽一寸以上,先制数大字于夹层之中,正反皆见,借助水印保证纸张独一和不可仿制性。”
显金撕下糊在木板上前几张展示纸页,在此页上,显金绘制了她口中描述的纸张草图,甚至在图上标注了长宽高的尺寸,显金拿出一册私塾常用的论语教义,笑道,“常言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草民便以学堂教义的大小尺寸作为本钞的大小,意在告诫读书人,好好读书天天向上,咱以后能赚大钞票。”
百安大长公主神色愉悦地跟着笑起来,又听显金图文并茂地讲了纸浆比例、人员管控、运输走货种种设想,沉吟片刻后问,“既然宣纸没办法离开宣城府,那制钞期间,宝钞司如何和你们沟通?飞鸽传书?”
显金抬头,“我去京师,专线负责联络。”
百安大长公主笑着挑眉,“你一个人去?”
显金点头,“我代表宣城纸业商会前往京师交涉沟通,恒副会长返回宣城府专司制钞。”
就是一个公司,两个据点,一个驻厂干生产,一个驻京办事处跑业务嘛。
百安大长公主微微颔首,“可不可行,试过才知。”
显金撕下一页纸,继续往后说,“草民预备在宣城府中单辟一处作坊制作纸料,我计算过交子发行按‘界数’算,三年为一界,发行新交子,回收旧交子,一界发行量约为一百五十万缗,按一百两、五十两、三十两的大额数据合算发行一界交子所需纸张约为二万五千余张,也就是说我们需要的生产量为三年二万五千余张——这个生产量,若有二十人以上的制纸团队,可以在一个月之内完成。”
“为确保这二十人的制纸团队不泄密,不流通,不更换,建议这一处作坊不作他用,只制官钞;这二十人,也不作他用,三年一更新,制钞期间不允许离开宣城府。”
显金说着说着就变成从“草民”变成了“我”,百安大长公主并不在意虚礼,听显金这么说,惊愕于数据来源,“官钞一界发行一百五十万缗,这个数字,你如何知道?”
显金挠挠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百安大长公主一挑眉,“嗯?”
显金只好说实话,“乔山长是我老师,我第一篇文章《商道浩荡行者至论》,里面有些数字就是老师给我的……”
百安大长公主看显金的目光温和又带着暖意,润润的头发已烘干,蒋尚宫低垂着头为她上玫瑰花露,整间屋子像朝阳中盛开的玫瑰花儿一样,百安大长公主语气越发温和,阖上企划书,柔声道,“行,先干着吧。”
得领导此言,显金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套一模一样的企划书,双手奉到百安大长公主身侧,“您既赞同,可否在企划书上披个朱批?或摁个印?咱也算拿着御笔好办事……”
管您私印的蒋尚宫正好在旁边嘛!
百安大长公主微微一愣后,接过舔满朱红墨汁的软毫笔,在她看过的那册企划书封皮画了个大大的圈,另写一个“阅”字,又接过蒋尚宫双手呈上的圆形私印摁了上去,重新还给显金,“你当折子写,我就当折子批,才对得起你赓续昼夜、不眠不休。”
显金有些感动,低垂头往后退出。
待出去后才隐约听到里间断断续续的话。
“……可见这上天当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
“朝廷百官上折子,有问了三次本宫生辰好不好的,有一直问本宫吃不吃芒果的,还有三月发生的暴乱他八月上折子、十月送到……”
“小丫头没考功名、也没正经读过书,却能做这样一番极好的释意……真想让那些尸位素餐、高高在上的官员来好好学一学,功名利禄皆比不过一颗做事的真心。”
显金闷头笑,熬了好几个大夜的疲惫一扫而空。
百安大长公主有一点说得不对。
她正经读过书,还是研究生呢,还在病床上写完了毕业论文呢!
这个文凭虽然大魏不认,但她确实不是水硕出身!
第340章 想啥要啥
至应天府码头,熊知府,哦不,已是现在的熊府尹携应天府诸人垂首以待,百安大长公主下船向熊府尹耳提面命许久,无非是什么“于经、学、耕、渔、贸、刑诸事,应事必亲躬”“于千民百众,应诚敬存心”“于接壤使司、府衙,应出于至诚”……云云。
用词不是很客气,且当着应天府上上下下五十余位官宦噼里啪啦一大通。
恒溪对熊大人极有敬畏,且无比推崇,担忧道,“……大长公主是在下熊大人脸面吗?新官上任,偏偏当着下属被殿下说了一大通……”
显金眉目轻敛,佝头轻道,“这是在给熊大人脸面呢。”
显金顿了顿,“你细想想,大长公主教训了对政事该如何、对百姓该如何、对周邻官府该如何——偏偏没有提及对朝廷的忠心。”
“你说,这说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