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节
作者:董无渊      更新:2024-12-13 17:33      字数:4146
  显金听乔徽的,第二日去了府台府邸,下午便驾了骡车回了趟泾县。
  第四日,三日之期到。
  文府丞躬身叩倒在绣满万字不断纹的长绒地毯上,面上仍是一副唯唯诺诺的窝囊样,但眼神却不似前几日那般惶恐惧怕,反而多了几分兴高采烈。
  “微臣给大长公主问安!”
  文府丞恭恭敬敬从怀中掏了一沓纸笺,双手呈到百安大长公主之前,“微臣查清楚了!熊知府上报的就是宣城纸业商会会长贺显金、副会长恒溪及匠人李三顺,在送抵洽商团前被曹府丞买通了人手提前截胡,上报人名单就变成了您前几日看的那几位。”
  “原是宣城纸业商会的副会长恒记纸业的家主恒帘在去年就与曹府丞搭上了线,送了三百两白银和……”文府丞抬眸看向百安大长公主身后的乔徽。
  乔徽微不可见地轻轻颔首。
  文府丞继续道,“和一个青楼的花魁!”
  百安大长公主面色如常,看不清喜怒。
  文府丞继续扔炸弹,“那恒帘帮花魁伎-子赎了身,摇身一变成了良籍出身的女子,送进曹府后颇得曹大人的喜爱,没几天就正式纳了姨娘,曹夫人闭门不喝妾室茶,还被曹大人扇了两耳光,左耳一直嗡嗡嗡作响——宣城府百药堂的孙大夫去瞧过诊!”
  大魏律例,挟女支宿娼有禁,甚至罢职不叙,虽遇赦,终身弗叙。
  意思是当官的若是睡了失足妇女,经发现后直接罢官,如果遇到大赦天下,也不可能官复原位。
  单单是睡,就这样严苛的处置方式。
  更何况,抬进家门做妾。
  这绝非后宅之事,而事关律法,是很要命的错处了。
  文府丞得意洋洋,从他脸上窝囊的褶子里也能看清他的得意洋洋,“恒家送银子送女人,尚且不是因为今日之事。”
  这在百安大长公主意料之外,难得抬起眼眸,“那是所为何事?”
  文府丞挺直脊梁,“是年前恒家托曹大人,绕过贺老板本人,直接将贺老板的名帖户籍落到了泾县一处姓瞿的家里去!”
  “以女支为妾、私动户籍、收受贿赂……”百安大长公主一桩一桩地数,“还有什么?”
  文府丞告状告得渐入佳境,对自己铺垫、收线、高潮的设置很有自信,大声道,“这次曹大人原本不同意修改熊知府的推荐名单,却架不住恒家家主捏着‘官员私通女支女’这个把柄逼迫曹大人就范!恒帘声称,如若曹大人不办,他家中私藏女支子一事便再也包不住!”
  百安大长公主一声轻笑,“很好,还被辖内商贾胁迫——为一方大员却被胁迫办事……”
  百安大长公主快被气笑了。
  真是又菜又爱玩啊。
  第316章 咸鱼翻身
  文府丞从百安大长公主口中听出了冷峻的怒意。
  他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头狂喜:老天爷都帮他!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恰好做主的人在这里,恰好姓曹的太岁头上动了土!
  应天府府尹的差事,不给他,还能给谁呀?
  嘿嘿嘿。
  文府丞紧跟着呈上厚厚一沓佐证物料,又叫上了四五个人证,比如百药堂的孙大夫、青楼的鸨母、曹夫人院子里被发卖的下人……
  三教九流的人,依次出现在当今朝堂实际掌权者、这个漂亮犀利得像一头母狮子的百安大长公主面前。
  文府丞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百安大长公主的表情。
  嗯,就是没有表情。
  无论是衣裳破烂、头发散发着臭味的被发卖下人痛哭流涕地控诉曹大人如何薄情残忍;
  还是脂粉味浓重、身形肥硕的鸨母说着曹大人如何流连往返;
  端坐于上首的百安大长公主始终安然平静。
  又有师爷打扮的中年人送上账册、案纸、契书。
  文府丞唯唯诺诺躬身道,“微臣还查了他的账目和名下的地契,他名下干干净净,他那几房妾室名下良田多达千亩,还有应天府的几件铺子,就在去年,由他妾室的户名转为了京师吏部尚书苏得泉妾室的名字。”
  一边窝窝囊囊,一边重拳出击。
  百安大长公主没看文府丞,转头吩咐,语气利落干脆,“把曹府丞请来。”顿了顿,“请到应天府正厅,如今在应天府官衙内的治中、通判、知事诸位官吏尽数唤来,把洽商团的吴枉、邹如织也叫来。”
  吴枉就是内阁派驻洽商团的正五品官,李阁老的嫡系。
  文府丞畏畏缩缩,“殿下,微臣就不去了吧?”
  百安大长公主眼风一扫,“你要去哪儿?”
  眼风如刀,见血封喉,文府丞一句话也不敢讲,又惊又怕地跟在乔徽身后,嗓门压得极低,“……审讯老曹,我去做什么呀?!我根本没与之同流合污,我这不是将证据一桩桩一件件都放出来了吗?!我既不能做证人,又不能做受害人,我去没意义呀?!”
  文府丞怂着将头一低,语声急切,“忠武侯,要不你帮我同百安大长公主说一说——我还要在应天府做官的,这若是跟着去了,别人知道是我背后捅老曹刀子,这……这……这往后做人做事,还会有谁跟你交心呀?”
  乔徽眼眸向下搭,落在文府丞又少又细又软的束发上,勾唇一笑,“那您就别捅同僚刀子呗。事儿都干了,还怕人知道?”
  文府丞愕然失语,语气慌乱张惶,“不是你教我有功我背,有过他扛吗!”
  乔徽双手背于身后,笑靥张扬又肆意,“谨言慎行啊文大人,你我二人又不在一处为官,你这些老油子烂习性,我从何教起!”
  乔徽埋下眉眼,双手抱胸,打趣的意味掺杂着嘲讽,“您九十九步都走,最后一步您怕了,这富贵路还真舍得不要?“
  乔徽一边说着,身后两名高大威猛的壮士一边压迫而来,文府丞被倒逼着往出挪。
  文府丞如被逼上刀尖的蚂蚁,既想哭,又舍不得刀下那块肉,只能一步一步地被贪婪与惧怕裹挟着向前走。
  众人至应天府官衙时,百安大长公主口中的诸人早已恭候在此,身着白鹇补子常服的面白清俊中年男人向前一个跨步,与刚刚贴身站立的曹府丞拉开了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
  “殿下恭安。”中年男人拱手行礼。
  百安大长公主目不斜视向前走,随意颔首,坐到最上首,髻间的红宝石实心赤金步摇一动未动,看上去庄严又漂亮。
  “吴枉,你坐。”百安大长公主示意中年男人落座,紧跟着环视一圈后,“除曹府丞,诸位都坐吧。”
  又随意道,“文大人坐到忠武侯身边去吧。”
  曹府丞脑门上起了汗,扯出一丝笑,后背弓成一头虾,“请大长公主安,微臣应天府府、府丞,出身……出身苏州府……家……家……”
  “家中一妻四妾四子三女,令尊官至吏部左侍郎,十年前驾鹤西去,令堂出身钱塘洪氏,妻室出身凤阳府望族,南直隶一带你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虽未出二品以上高官,却也在江南一带世代清贵,很有脸面。”
  百安大长公主双手平静地放于椅背上,看向曹府丞的目光迷迷蒙蒙,说不上厌恶也谈不上排斥,更不见亲近或审视,你无法从她的表情、动作和语调中判断她的喜恶。
  就像你无法从母狮子的眼神、爪印和脊背,判断她下一刻,是飞跃扑食,还是滚身下水。
  曹府丞深喘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承蒙圣恩,因江山永固,我等读书人方能一展拳脚、祖坟生烟。”
  百安大长公主一笑,“有人评价应天府府丞一个滑如蛇,一个狡如狐,你确实比文大人会说话,文大人也确实像条蛇,只会滋滋吐信子,上场就亮杀招。”
  说着,百安大长公主甩出厚厚一沓文书,“擅修密折、私动户籍、收受贿赂、以妓为妾……曹大人,你家祖坟冒的是黑烟啊。”
  曹府丞心惊胆战地仰头看文书如雪花一般散了一地!
  再结合百安大长公主前言,还如何不明白!
  姓文的,去告了黑状!
  背后阴他呀!
  以妓子作妾,算得了什么大事?!擅修密折,更是无稽之谈!应天府是宣城府的上级,他则是熊令的上官!熊令岂能越过他,直接向洽商团回禀!?他见熊令提出的人选不适合,他为何不能改!?
  大家都只有推荐的权利,最后的选择权,不也还在洽商团手上吗!
  真正要命的,是其他东西!比如他勾结京官,比如他送礼要官……
  曹府丞不知文成斌向百安大长公主究竟说到了什么程度,只能“噗通”一声跪砸在地上,率先针对第一桩导火索展开辩驳,“……擅修密折……微臣实在无辜!只因宣城府熊令任人唯亲,一味包庇纵容城中某些商户——”
  “他千辛万苦捧出的那位贺老板,其身不正,曾在众目睽睽中被抓住与主家郎君彻夜私通,此质此品,如何能代表大魏出谈倭国!?“
  第317章 很有趣啊(3.7)
  乔徽偏过眼眸,目光像一顶冰凉的锥子砸到曹府丞脸上。
  络腮胡一脸惊恐地在乔徽与曹府丞之间来回转动:他不要命了!?是不是没见过乔大公子一刀一个砍倭瓜呀?
  曹府丞此话一出,堂内瞬时安静下来。
  文府丞一双三角眼盯盯这盯盯那,小动物般的直觉告诉他,他得开口刷刷存在感,等会才可能死得没那么惨——
  “都是莫须有的罪名,曹大人切莫捕风捉影!”文府丞畏畏缩缩小声开口,“殿下若对此事有兴趣,可叫贺老板来问……”
  百安大长公主竖起手掌,直截了当阻止,“问什么问?有什么好问的?——人呐,最忌讳落入自证陷阱。”
  顿了顿,百安大长公主转过头,一脸玩味,开口,“本宫头嫁西北镇抚司段珏,二嫁常宁王萧越,三嫁天禾朱家朱祈佐,三夫皆亡,如今了然一身,照曹大人的说法,本宫水性杨花、命硬克夫,好像也不配代表大魏出席两国和谈?”
  那可不是!
  这可真是戳中曹府丞心里话了!
  文府丞那句“女子如何堪当大谋”也不算空穴来风。
  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官场如战场,自古以来都是男人的天下,就算武周篡国,不也经隆基还朝了吗?
  一块饼,男人都不够分,女人又来抢什么?
  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万万不能这么说。
  曹府丞登时挺起身来,“您是天上的月亮,她一个小商贾不过是地上的泥点子,她如何有资格与您相提并论!”
  乔徽面无表情。
  百安大长公主一声轻笑,好似满意曹府丞的奉承,隔了一会儿才语调平缓问,“本宫是月亮,平民是泥点,那你曹大人是什么?”
  曹府丞立刻恭顺俯身,“微臣自是为大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四梁八柱。”
  百安大长公主笑起来,“你确实比文府丞口才好。”
  曹府丞见百安大长公主终于展开笑颜,不禁脊背松了松,面临王朝掌权者的紧绷逐渐淡去。
  娘们儿嘛,都一样,喜欢听好听的。
  就算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娘们也一样。
  或许她很聪明、很有谋略、很擅长打仗……但,她只是个娘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