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平去外地出了趟半个月的差, 回来之后整理材料，又来市内开了个会。前前后后算下来正经有段时间没和家人见面了, 开完会就能暂时清闲几天, 她琢磨了一下自己最近的安排之后，决定去外孙和外孙媳妇家看看。
  接到消息的徐瑶顿觉紧张非常。
  她和简升在婚礼那天之后，总共就见过方锦平一次, 他们度完蜜月, 回上京的时候和方锦平一起吃了顿饭。方锦平当时帮他们把备用钥匙拿过来，给打扫家里的家政开门, 这顿饭既算是亲人见面也算是帮忙谢礼, 方锦平吃完饭之后没多留, 只说还有工作在身, 翩然而去, 来去如风。
  所以细究起来, 这算是她和方锦平婚后第一次相处，很难让人不紧张。尤其方教授在明大声明赫赫，徐瑶久闻大名, 又很早就得到过她不合适的评价, 心里一直对她有种很难克服的犯怵。
  具体表现在头天晚上连觉都没睡好。简升中间醒了一次, 见她竟然还在看手机, 眉心顿时拢起来, 把她的手机抽走：“有什么消息都明天再看。……你这是在看什么？”
  简升对着屏幕上显示的[婆媳相处十个要点], 稍稍扬眉, 脸上的表情有点微妙。
  徐瑶叹了口气，也没和他说之前听到过方锦平评价她的事，毕竟这一来不是个误会, 需要让简升给她个解释, 二来时过境迁，她也不是心存不满，想要用现在的生活证明方锦平当时看走了眼。
  她完全理解那番话产生的原因和动机，事实上要不是徐冉毕业是做得实在太过分，她未必真能这么决绝地和家里断绝关系，那现在指不定就要和徐元华做亲戚，这种有利可图就拼命往上贴的小人，徐瑶要是把他带进简家的生活里，不用方锦平嫌弃，自己就会感到羞愧。
  生活变成现在的样子是很多因素的综合，经历的过程并不好受，拿去评判过去的话没意义。站在当时的角度，徐瑶自己也是同意方锦平的话的，所以即便她现在对自己很是和颜悦色，徐瑶面对她时也总是不那么有底气。
  一言以蔽之就是怂，心理阴影，以及ptsd。
  徐瑶自己想想，都觉得自己不应该。方锦平对自己还不够好吗？见家长时态度那么好，结婚典礼上更是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嫁进简家以后就有家了。她何德何能，能得到方锦平这种包容的首肯，她根本没做什么值得被夸的事啊！
  徐瑶压力山大。
  不过现在这种压力，和结婚之前害怕被棒打鸳鸯的感觉并不一样。徐瑶手机被收，见简升已经清醒了一点，开始试图和他来个深夜交心：“老公，外婆真的不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吗，家里又不是住不下，她……”
  “她在退休之后就搬到市郊去了，把原先住的房子租了出去，完全没有以后和我一起住的意思。而且别墅里有更专业的温控湿控设备，更方便她保存自己的那些收藏品。”
  简升还算理解她的紧张，耐心地解释了两句，而后才把她往怀里一拢，闭上眼睛。
  “睡吧。”他说，“不用觉得心里不踏实，我外婆这个人很好哄，顺着毛摸准没错。至于你担心的婆媳关系。”
  简升带着睡意，语气随意地说：“我没猜错的话，牺牲掉我之后，你们的关系会很和谐。”
  什么叫牺牲掉他之后？徐瑶疑惑地琢磨，刚要继续问下去，却见简升闭着眼睛，又已经睡了，只得纠结地在他怀里蠕动了两下，一头雾水地闭上眼睛睡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早上八点多。徐瑶打着哈欠起来，一边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问问穆湛秋有没有时间，有时间就来给自己壮个胆，一边又觉得这会不会太麻烦她了，哪有自己见婆婆（？）心里没底还要叫上闺蜜的。
  她还在心里小小地纠结着，来到客厅之后突然感觉有点不对。没什么防备地一抬头，和方锦平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徐瑶：“……？！”
  徐瑶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瞬间心肺停止。
  .
  徐瑶接下来的动作完全是反射性的，几乎来不及用大脑做什么思考。她忙不迭地又是沏茶又是拿水果，在客厅和厨房来来回回地打转。方锦平在她试图回去换身见客的正装时制止了她的动作，拍拍自己旁边的沙发，和气地说：“别忙了瑶瑶，我就是过来看你们一眼，顺便送个东西。”
  徐瑶乖巧地在她旁边小心地坐下，膝盖并拢，手放在上面，规矩得十分像小学生。她谨慎地坐下时，脑中第一个闪过的想法是幸亏主卧有卫生间，自己是洗漱完之后才出来的，避免了顶着睡衣和鸟窝头出来的究极尴尬场面，而后才注意到方锦平的话。
  徐瑶好奇地问；“送什么东西啊外婆？我和简升什么都不缺，您自己带过来太辛苦了。”
  方锦平悠悠地说：“这个你门肯定缺，买是买不到的。”
  什么东西？好奇心战胜了拘束感，徐瑶好奇地探头过去，看到方锦平从随身带着的纸袋里拿出了一本……
  相册。
  “简升从小到大的照片。”方锦平淡定地说，“他不太爱拍照，一共也就这么多，还有一半是各种官方的获奖照。不过好歹也有些生活照，我觉得还算有看一看的价值，就从家里翻出来拿给你们，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徐瑶可太感兴趣了！
  她现在眼睛都挪不动了，看相册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梦寐以求的惊喜礼盒，眼睛发亮，雀跃地接过来，充满期待地翻开。
  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方锦平在旁边看着她小女孩一样的表情，在心里一笑，突然品出点外孙对她情根深种的原因来。
  聪明人往往容易想得很多，有时候其实也是会累的。和徐瑶这样的姑娘相处总是会觉得很放松，让人觉得舒服没负担，这也是种很难得的状态，很有家的感觉。
  她在心里想着，随后注意到徐瑶刚翻开相册，身体就突然颤抖起来。
  方锦平早有准备，都不用往她那边看，淡定地说：“简升他妈妈怀他时特别安静，基本上没遭什么罪，从怀孕到生产都相当顺利。我们当时看她怀得这么舒服，都觉得肯定是个文文静静的小女孩，事先准备的都是小姑娘的衣服，所以。”
  所以简升三岁之前，穿过很多女装。
  最前面几张照片都是，温婉秀美的女人和书生气很重的男人怀里抱着穿小裙子的婴儿，唇红齿白，不光化了妆，脑门上还点了个红点，看着跟招财娃娃似的。
  后面还有他稍大一点的照片，公主裙，蘑菇服，扎小辫，和妈妈穿母女装……
  徐瑶酝酿情绪。
  徐瑶蓄力中。
  徐瑶颤抖的肩膀终于绷不住了，乐得直拍大腿：“他还有过这种照片啊？！从来没和我说过！多可爱啊！！”
  确实可爱，简升小时候就长得很好看，几岁的小孩性别又不怎么明显，穿起来更是毫无违和感。
  不过简升疯了才会自爆这种黑历史。徐瑶倒也不是真的在疑惑，只是难得逮住个机会，夫妻感情都顾不上了，非要乐出声不可。
  她咬着舌尖笑着，顿时来了兴致，在相册里精挑细选，找了张要素齐全的照片拍下来，立刻设置成了自己的微信头像。
  然后立刻给简升发消息：[我已经见到外婆啦！她给我带了好东西！]
  今天是周末，简升临时调了节课，早上的一节，结束之后把教案补完，大概十点多就能回家，正好在家里和方锦平一起吃午饭。他在办公室里写着最后一部分内容，眼角余光看到未读消息跳了一下，正好写完一页，翻页时随手拿起来查收。
  而后他就看见了自己太太的新头像，小辫子，公主裙，无辜地睁着懵懂眼睛看向镜头的……
  三岁的他。
  简升：“……”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方锦平根本不会给他留面子。今天她能把外孙的黑历史牺牲出去，就表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已经飞快结成同盟，未来必将形成一起挤兑他的局面。
  也行吧。简升叹了口气，开始思索自己除了照片，还有什么黑历史。
  ……仔细一想又觉得还是挺多的。他也是从小孩子长到现在的，成长过程中无可避免有干傻事的时候，全世界只有方锦平如数家珍，时不时就拿出来嘲笑他一下。
  显然，这个人数很快就要增加一倍了。
  不出他所料，徐瑶不光没有见好就收，还在他面前跳来跳去，顶着这个头像给他疯狂发消息：[老公！老公你怎么不说话！]
  [我的新头像好看吗老公？多好看的小孩子啊，你说我之前怎么就没见到呢？]
  [当头像也太合适了吧，我决定以后就用这个头像了！]
  [别人要是问我为什么换这个头像，你说我怎么回答比较好呢？这孩子是我的谁呢？]
  [你怎么不回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快说！你是不是外面有狗了！]
  简升：“……”
  简升在回了她一串省略号后，移动手指，点击屏幕，在和徐瑶在一起之后，第一次，将她的消息设置了免打扰。
  反正马上就要回去了，他决定姑且先屏蔽徐瑶的消息半个小时，这有助于他心平气和地把教案和张教授要的进度报告整理完。
  在简升回复她表示消息已看到之后，徐瑶顿时觉得功德圆满，有种莫名的扬眉吐气畅快感觉。她眉开眼笑地放下手机，终于开始继续翻照片。
  .
  简升结束工作，回到家之后，进门看到的就是亲亲热热挽着手，正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个女人。
  也挺好。简升站在门口看了一下，觉得如果能换来徐瑶和方锦平的相处融洽，那他贡献一下自己的黑历史还是挺值的。他向来耳聪目明，自然早就感觉到妻子对外婆隐约的又敬又畏，虽然怎么想也没有靠得住的原因，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没有什么无法调和的渊源。
  真是可喜可贺。简升颇觉放松地关门换鞋，沙发上坐着的两个女人听到响动，抬起头来，都看到了他，一起给了他一个笑脸。
  这可真是个异常温馨的家庭场面。简升刚要笑着回应，就见徐瑶一手挽着方锦平的胳膊，一手颇有气势地指向他：“外婆！就是这个男人，方方面面碾压得我没脾气，天天净想着欺负我。”
  简升：“……”
  他老婆这是来找家长告状了。
  只是他哪有天天净想着欺负她？夫妻关起门来的事另算。
  方锦平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扫了外孙两眼，不动声色。
  简升和她正儿八经一起生活了很久，已经对她的眼风和无声授意很了解了，很清楚外婆现在是在说他：让着点媳妇都不懂？脑子这么一根筋，根本不知道变通！
  哪有。简升朝外婆露出个无辜的神色，表示自己冤枉。
  他也来到沙发上坐下，挨着徐瑶，徐瑶转头，神气地朝他比着口型：“坐得离我远点！”
  洋洋得意，尾巴都要翘起来了。简升在心里失笑，眉毛一挑，装作什么都没看懂的样子，坐得稳稳当当。
  徐瑶感觉自己被挑衅，眼睛灵动地转了转，决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边和简升对瞪，一边悄悄地将手伸到简升腰上，打算给他来记狠的。
  结果被简升早早识破，扣住她的手腕不放，两人在方锦平旁边，隐秘地拉拉扯扯，虽然是过了明路的夫妻，硬是弄得像偷偷摸摸在家长面前谈恋爱一样，有种别样的刺激。
  方锦平注意到了旁边窸窸窣窣的小动静，不过小两口有互动当然是好事，她于是佯装一无所觉。将话题拉回到游戏上。
  对于徐瑶的这番话，方锦平听得稍稍挑眉。
  总是赢不过简升？
  “你们都比什么了？”她颇感兴趣地问，“简升从小没打过什么游戏，竟然打得也还不错？”
  徐瑶支吾了一下，含混地说：“差不多吧……”
  她能说什么，总不能说虽然简升水平相当一般，但她的水平菜到连拿着电脑操纵的手柄玩一下午都没发觉吧，仔细想一下，那样其实是她更加丢人……
  徐瑶于是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和方锦平随口列举了几个游戏名：“有一些是用游戏手柄玩的，还有一些是电脑和手机上的。总之我们一起玩过挺多游戏的，但是我……目前还没有赢过……”
  这话说出来实在是很让人不好意思。但有道是手残不是罪，不能赖社会，手残徐瑶十分羞愧，连自己撒娇告黑状的事情都抛到了一边。
  简升当然不会让她这么下不来台，只笑着在旁边解围：“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主要是瑶瑶选的游戏都是动作类的，换个类型就会好很多。”
  游戏还能换什么类型，养成类的？徐瑶抖了抖，觉得画美不看。
  她倒也不是输不起，就是这个话题正好很适合和方锦平聊。徐瑶郁闷地抱怨：“他太聪明了，我和他玩什么都是输多赢少。”
  哪有这么和老婆相处的。方锦平瞥了外孙一眼，觉得这根木头的呆病又发作了，要不是皮囊好，哪可能娶老婆这么顺利。
  她沉吟了一下，问徐瑶：“你是在江城长大的，那边可是麻将大省，你会打麻将吗？”
  徐瑶迟疑着点点头：“会倒是会，不过也不常打，我水平挺一般的……”
  会就好。方锦平点点头，对她说：“这个简升也会，但是一直打得不太行，你们可以玩这个，你稳赢。”
  只了解过规则，看方锦平打过的简升：“？”
  他能算是会打吗？
  方锦平扫了他一眼，祖孙俩用眼神进行了一番简短的交流。
  方锦平的眼神充满嫌弃：你不会哄老婆？
  简升：“……”
  顺利地搞定了外孙，方锦平满意地收回视线。徐瑶虽然十分意动，不过理性地指出：“打麻将的话人数不够啊外婆，而且我们家里也没有麻将……”
  这个简单。方锦平摆摆手，说：“带你们去找个牌友，不远。”
  是真的不远，下了楼再往前面走两栋就到了。方锦平动身之前联系了一下，对方打开门时态度颇为热情，眉开眼笑地说：“正愁没人和我一起打麻将呢，你们这就来了！”
  简升和徐瑶都是眼皮一跳。
  这位头发花白、气度端和的杜教授，看起来一身高知文气，这张脸也颇为出名，徐瑶尽管是外校的学生，只偶尔去一次明大，依然对这张脸感到熟悉。
  明大两年前刚退休的前任校长。
  简升：“……”
  徐瑶：“……”
  这麻将，还能往赢了打？徐瑶深深地感到怀疑。
  .
  事实证明，还是可以的，赢不了杜教授，但是赢简升可以。
  三人和杜教授打了一下午麻将，简升一如方锦平所料，虽然很快掌握了打麻将的秘诀，不过根本不会不顾面子情谊，把两位长辈和自己老婆杀得落花流水。杜教授也很快摸清了门路，她是简升的下家，整个下午都在致力于围追堵截简升，根本不怎么管她自己的下家徐瑶。
  有来有往地打下来，最后徐瑶一统计，惊奇地发现自己的麻将技术原来相当不错，竟然赢了这个麻将桌上一半的人！杜教授打得最好，然后就是她，再之后是方锦平，简升垫底。
  徐瑶先是谦虚地和方锦平表示自己也就占了个玩过的便宜，论思维和牌技其实是远远赶不上她的。而后才趁着两位老教授交流的时候，朝简升得意地挑了下眉。
  “怎么样？”她小声笑着说，一扬下巴，“之前是我没找到擅长的游戏，现在你发现了吧，我打麻将相当强的！这方面实打实的比你厉害！”
  骄傲神气得活灵活现的。简升看得莞尔，煞有介事地点头：“是我之前小看夫人了，夫人实乃麻将奇才。”
  徐瑶对自己的水平心里还是有数的，虽然赢过他忍不住翘尾巴，看看他，痛心疾首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老公，你诚实的品德哪里去了？不要放弃自己公平公正，问心无愧的底线！”
  简升：“……”
  我要是诚实一点，说不定能把你赢哭。
  简升发散思维，在心里想了一下徐瑶泪水连连的样子，以及相应的场合，喉结动了动，面上不动声色，淡定地说：“喜欢的话，我们也在家里摆个麻将桌？”
  这个就算啦。徐瑶摇了摇头：“家里很少能凑齐四个人吧，这个还是算了，我下个打麻将的游戏，有空的时候玩两把。”
  打麻将的游戏。简升眉毛微动，状似随意地说：“这种游戏软件的大部分受众粘合度都很高，喜欢玩的就会一直玩，如果你只是偶尔玩玩的话，那和这种深度用户一起打麻将，可能不会太开心，赢面相对少。”
  徐瑶主业是画画，本来就是个在家工作，做多做少全靠自律的职业了，要是沉迷打麻将，根本没什么制约，谁都拉不住。徐瑶不可能每天都玩，于是对他的想法深以为然，陷入思索：“你说得也对，那怎么办？”
  简升淡定自若地说：“多打人机。”
  少被当菜虐。
  徐瑶恍然大悟，眼睛亮亮的：“说得对！老公你果然超聪明的！”
  简升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在杜教授家叩扰了一下午，方锦平晚上不准备留宿在外孙家，和他们一起吃完晚饭就要回去了。三人从杜教授家出来，回到自己家，徐瑶和简升拦住要进厨房的方锦平，合力做了顿饭招待她。方锦平在厨房门口看了一会儿，感到满意，觉得小两口正经过日子没什么问题。
  放下心来后也没什么可提点的，方锦平回程的路上复盘了一下今天的行程，觉得一切顺利，对过去没什么指导意见，如今唯剩对未来的期许。
  方锦平在家人群里发消息勉励小两口：[好好过日子，把日子过好。你们俩都开开心心的，尽快考虑考虑生孩子的事。]
  发完之后没人回应，方锦平略觉不爽，不过想想小两口新婚燕尔，这就催他们要孩子，这话确实不太好接，于是也不以为意，把手机放到一边，没再管群消息，闭目养神。
  结果回了自己家里，方锦平再次解锁手机，赫然看见群消息里多了一条简升的回复。
  [外婆，孩子已经有了。]
  方锦平：“……？”
  方锦平：“……？！”
  怎么回事，她在车上眼睛一闭一睁，好几年就过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