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七章:自尽
作者:
肉形石 更新:2025-02-10 13:53 字数:5092
韩一鲜少高声,这回却喊人,而且一反平常沉稳,口气激动。
赵野立刻赶到门前:“大哥,怎么了?”
韩一面色凝重立在大门外,手持一封书柬。
“我正要出门,发现这封信塞在门缝。——是婉婉。”
赵野急忙接信阅览,那信件统共两张,最上头一张纸质料普通,纸上寥寥数语,字迹娟秀但几处笔划稍微歪扭,好似执笔人手抖,拿不稳笔。
他一看便认出是原婉然的笔迹。
信上写道:“韩一 赵野 苦 恐怖 死”,纸上一角沾了一抹黯色血痕。
赵野双手无法自制地颤抖,好容易盼到和原婉然相干的确凿线索,还是她的亲笔信,却如此惊悚。
原婉然心性坚忍体贴,此时流落在外,不得与他们相见,为免家里操心,必不肯轻易诉苦。而今她究竟遭遇何等大难,居然写出“苦”、“恐怖”及“死”这等骇人字语?
赵野抖索着手要翻到第二张信,教韩一拉进门内。
“我们屋里谈。”韩一口气别有深意。
赵野心神不属任凭兄长带回宅内,眼里读至第二张信。
第二张信字迹丑陋潦草,写明让他们兄弟俩过数日到临春城外,在某处放下叁百两雪花银,原婉然便可安然返家,否则让他们兄弟等着收尸。
“收尸”两字怵目惊心,赵野肝胆欲裂,及至目光飘到信末署名,他紧皱的眉头一松,扬了起来……
两日后,赵忠向赵玦禀报:“今日韩一兄弟往临春去了。”
赵玦道:“他们手脚倒快。赵野倒罢了,韩一有军职在身,告假不易,他能迅速动身,必然费了老大劲请托。”
“如此更可见那两兄弟对二爷的圈套深信不疑,小的派人暗中察看,他俩展信读罢,都面上变色。”
赵玦冷笑,韩一兄弟不痛快,他就舒坦。
赵忠说起此事,道:“二爷高明,用佛经诈人。”
赵玦为尽快将韩一兄弟诱离京城,设下绑票骗局。要哄骗他们上当,必得有信物证明原婉然确实在“绑匪”手里。
原婉然身边可兹作为信物的物事唯有她平日回向用的手抄经文,可惜用不得。
为是赵家供应她的纸墨皆系上品,按情理,绑匪不会肯供应人质这等奢侈物事;人质朝不保夕,也不会有闲情逸致誊抄经文。
再者以赵玦的私心,就连原婉然掉落的一根头发他都不愿意分给韩一兄弟。
穷则变,变则通,赵玦由原婉然的手抄经文截取字句,由“度一切苦厄”、“乃至无老死”和“无有恐怖”等句抽出“苦”、“死”和“恐怖”数词,连同回向偈里,韩一兄弟的姓名交由手下仿写,假作原婉然去信诉苦。
他事忙,拟定骗局梗概,余下勒赎信函、交钱地点和时间都交由赵忠打理。
赵忠拣中临春会面,他说:“由京城到临春,来回必需多日,等韩一两人回转京城,大势已去。”
赵玦欲待说话,一个小厮上前呈上纸条:“二爷,商号清波分号送来飞鸽传书。”
商号有要事才动用飞鸽传书,赵玦当即取信展读。须臾览毕,他问向赵忠:“前几日你打发池娘子主仆离府,她举止如何?”
赵忠回想那日光景,道:“池娘子很干脆,一声不响上车就走。——依行程,昨日她们主仆该抵达清波,登上我们商号的船走水路。二爷如今问起她,敢是清波分号来信和她有关?”
“不错,”赵玦道,“池娘子自尽了。”
赵忠讶异:“她当时不像存了死志。”
赵玦看向手中纸条:“简管事也这么说,他护送池娘子一路上,一点看不出她心绪有异。”
赵忠疑道:“江嬷嬷陪在她身边,怎会容她自尽?”
“上船以后的事,夜里她上甲板透气,推说风大,支开江嬷嬷回房取披风,觑人不见,投了河。”
“夜里落水,只怕难找。”
“确实如此,简管事派人下水找了半夜,没找着。”赵玦吩咐,“你传信给清波分号,替江嬷嬷在当地客店赁房落脚,雇仆妇伺候并看住她,别教她闹事。另外雇人打捞池娘子尸首,帮忙治丧。一个月后假使不得池娘子下落,随江嬷嬷自便。简管事等人护送池娘子不力,各领五十大板。”
那头赵忠领命传书,这头江嬷嬷睁着桃子一般肿的眼睛坐在河畔棚下,紧盯捞尸人潜入河里。
几天以前,她还当主仆俩已经倒霉到家。
她们主仆猝不及防教赵玦打发回乡,自此池敏罕言寡语,少进茶饭,教江嬷嬷愁得不得了。
那日到了清波,主仆上船在房里等待开船,池敏什么也不做,只管盯着窗户。
窗外一片水上风光,因着甲板上不时有船工走动,不得不放下竹帘,池敏就对着帘子发呆。
时近正午,江嬷嬷由岸上客店叫来整桌上等酒菜,殷勤盛饭盛汤,送到池敏面前:“姑娘,你进一些饭,喝汤也行。”
池敏回神,勉强吃了一口菜,再喝几口汤便放下碗。
江嬷嬷劝道:“姑娘,再吃点吧。人是铁,饭是钢,少吃少喝要亏了身子。”
“奶娘,我实在吃不下。”
江嬷嬷憋了几天,憋不住了:“姑娘,你还年少,有才有貌,有田有地,不怕过了这个村儿,没那个店儿。”
“奶娘,你说什么?”
“我说叁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地跑,你犯不着为赵玦那个坏东西伤心,不值当。”
池敏一听,微微一笑,但那点笑意尚未全现便已消没:“我并非为赵玦难过,我没有这闲心。”
“那你为何茶不思,饭不想?”
池敏费了些劲,方能将心声吐露出口:“奶娘,我害了原娘子。”
“你如何害了她?”
“我告诉原娘子赵野发疯,她才逃跑。”
“你只向原娘子说了句话,腿长在她身上,她要跑你又不能叫她站住。”
“我只字不提就好了,或者讲明白赵野已经病愈,原娘子便不会逃。她不逃,便不会死。”
“这只能怪老天捉弄人,原娘子哪日不逃,偏生挑中地动那日,太不走运。”
池敏摇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奶娘,这些天我睁眼闭眼总看见原娘子,她听说赵野疯癫,失魂落魄;她出事前,祝我如愿回乡。——奶娘,她和我从前一样想回家,因为回不得,便盼望我能遂愿。人家以诚待我,我……我害她冤死。”说到最后,她将脸深深埋进双手里,彷佛无颜见人。
江嬷嬷慌忙拍抚池敏背脊:“姑娘,真要怪该怪我。是我劝你亲近赵玦,是我调唆你和原娘子别苗头,所有罪过与你无干,全是我老婆子造的孽。天要打,雷要劈,原娘子要来索命,都该找我,没有你半点事。”
房外甲板一头,有人走来发出脚步声,嘴里唤道:“简管事,许久不见。”
简管事由甲板另一头迎上去,两人停在池敏房间附近说话。
简管事道:“冯二掌柜,别来无恙,我听说你在外地出差,怎地来了?”
冯二掌柜道:“我刚回来,听说玦二爷大驾光临,特特儿赶来向他老人家请安。”
“二掌柜记错了,玦二爷下月十八才来。”
冯二掌柜啊了声,讪讪道:“倒不是记错,皆因玦二爷这回出行偕家眷同行,我听说今儿有赵家来的女客登船,又有你这位赵家大管事陪同,还当二爷提前行程……”
“这位不是那位,”简管事记起池敏就在左近,身份处境又干尴,便干咳一声,“冯二掌柜,请移步到我房里说话。”
池敏在房里聆听两人交谈,刹那圆睁水眸,而后扑到窗前关上窗户,回头叁步并两步拉住江嬷嬷。
她一面竖起食指,示意江嬷嬷轻声说话,一面低语:“奶娘,原娘子没死。”
“啊?”江嬷嬷呆若木鸡,只发得出这般声音。
池敏言语前后矛盾,行径怪异,加以房里掩上窗后暗下许多,突出她本来无神的双眼此刻亮得反常。
江嬷嬷痛入心脾,她家姑娘失心疯了。
她忍住眼泪,柔声道:“对,就是这么回事,原娘子没死,活得好好的。你没做错事、害过人,安心过日子吧。”
“奶娘,我说真的。”池敏复述冯二掌柜和简管事的交谈,“赵玦预定下月带家眷同行,能教他当成家眷的人不是原娘子,还能有谁?”
江嬷嬷又惊又喜:“阿弥陀佛,你没疯,原娘子也没死,太好了。这下你可以放下心头担子,多吃点饭了,这几天你都瘦得不成样了。”
池敏听说,心中酸楚难言。
自己大抵真个清减了,但离“不成样子”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只是在江嬷嬷眼里,自己瘦一分都教她心疼万分。
池敏落下泪来:“奶娘,对不住。”说完,身子一矮,朝江嬷嬷跪下磕头。
江嬷嬷愣住,旋即惊恐极了,咚地一声也跪地磕还头。
“使不得,使不得!”她拉住池敏,泪如泉涌。
她永远不明白为什么池敏比起涂抹胭脂花粉,更爱调弄胭脂颜料;为什么她放着女红针指不做,偏爱作画作诗,那是男人为了挣钱出风头所做的事,女人家做来没半点好处。
然而她深深爱着这个自己奶大的孩子,无论两人见识行事上多么不同,到了触及性命根柢的关头,她对她便无需言语,本能地理解。
她意会池敏要做一件事,虽不明白究系何事,但此事万万使不得,她宁可自己死去千百回也不愿放手让池敏做。
池敏哭道:“奶娘,你爱护我一场,倘或我不能孝敬你到老,只能来生再报恩。”
“使不得,使不得。”江嬷嬷六神无主,只能没口子这般说。
池敏道:“奶娘,我得去报信。”
江嬷嬷听岔了,问道:“你要去报官?”
“不报官,向原娘子家报信。”池敏解释,“当年赵玦在永州异乡作客,尚且有能耐打点当地官府,将我这个罪臣家眷带走,京城是他自家地盘,官商勾结之深更不在话下。只怕我刚报官,他便将案子抹了。”
“你又不晓得原娘子家住何处,如何报信?”
“从原娘子的丈夫找起,赵野是出名画师,总会有门路找到他。”
“可我们人在赵家的船上,身边全是赵家手下,要如何走人?”
“我逃走。”
“逃?咱们在船上……”江嬷嬷陡然明白过来,重重打了个寒噤,“使不得,使不得。”
“奶娘,我在水乡长大,深谙水性,你说过我活像鱼儿转世。”
“那是你幼年的事,以后就没再下过水。”
“我当心便是。”
“当心有什么用,这是行船的河,不比小河浅池。姑娘,你真念我的恩情,就听我一遭,别去。我们到了通州就托人回京城报信,也是一样的。”
“等我们到通州,原娘子不知教赵玦带到天南地北哪个地方,她家里上哪儿找人?”
“我不管,”江嬷嬷压低话声但依旧悍然,“我只要你平安活着。”
“奶娘,我留下可保平安,却算不上活着。”
“这是怎么说?”
“我以为自己害死原娘子,这些天生不如死。万幸她还在世,能容我将功赎罪,必要把握机会。”
“原娘子没死,你便无罪。再说赵玦翻脸,还送我们田地宅子呢,对原娘子只有更好,她过的不会差。”
“赵玦阴险狠毒,原娘子跟着他下场难料。”
“我们哪管得了这许多?”
“眼下我管得了,倘若见死不救,心里永远都过不去。我不能这么活着。”
“……那我去报信。我也害了原娘子,也该将功赎罪。”
“奶娘,你不会鳬水。”
“我现学。”
“现学来不及,况且奶娘你腿脚受伤,下不得水。”
江嬷嬷语塞,池敏坚决道:“奶娘,你得留下,咬定我投河自尽,让赵玦不知提防。我走后,你只管哭,喊简管事打捞救人,千万别嚷嚷报官申冤,如此大抵不会被为难。此后你或留在清波港口,或去通州田庄,但凡我有一口气在,一定来找你。”
江嬷嬷捶胸哭道:“我这都是几世不修,这辈子要受这般苦楚?”
于是在那春日的夜里,池敏攀上船舷,跃向河面。
晚风呼呼划过脸颊耳畔,很快噗通一声,她沉入河中,河水灌进耳孔鼻孔,浸湿她肌肤衣物。
时隔多年重回水里,池敏手忙脚乱,险些呛着。
上甲板前,她在船舱房里刻意活动筋骨,此刻落入水中,照样冷得一激灵。
她凝神屏气,尚未浮上水面便隐约听到江嬷嬷在船上嚎啕大哭,瞬间心脏因此揪得疼了。
然而她始终不曾回头,尽管前方水域广袤漆黑,好似危机四伏,远远比不上船上安逸,船上还有个为自己伤心欲绝的奶娘。
她必须做该做的事,方能心安理得回到江嬷嬷身边,好好地和她一块儿活下去。
如同鱼儿摆尾,池敏抬脚踢水,往黑暗的远方游去。
_φ(-ω-`_) _φ(-ω-`_) 作者留言分隔线 _φ(-ω-`_) _φ(-ω-`_)
上一章增加并改动两个细节
增加的是婉婉会见赵玦,发现他手受伤,询问伤势
最初安排婉婉和赵玦见面,她在床上养病,隔着床帐和赵玦说话,因此没注意到他手伤
后来以为于礼不合,婉婉不会肯这么做,就改成两人直接见面。一旦面对面,婉婉很难不注意赵玦手上异样,我当时疏忽了,没将这个相关细节一并更动
其次是变动时间线,原本赵玦和婉婉谈条件,以及韩一收到信件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后来觉得时间安排仓促,可能影响其他后续事件,就将后者发生时间模糊处理